从北方刮来的风在江汉平原上横扫的时候,会听见土地深处传来的反抗和怒吼。这时候的风是不会沉默的。它何必这般壮烈?杨柳细腰、荷风习习的时候会有这么一天吗?有时候,又觉得它很悲怆,像在哭——抗议和哭诉,就算是嘀咕吧。是有点冷,芦穗没有被折磨得倒下,还在白呲呲地微笑,田里的稻茬烧黑了,满目疮痍,就像日子不能再过一样。但另一边,菜畦里一片嫩绿,从苍凉枯黄的色彩里挣扎出来。萝卜长得碧生生的,叶子张扬肥大。不过畦边上的被鸡鸭给啄吃了,只剩下光光的茎,像狗的肋骨。大蒜披头散发,像一些时尚青年的爆炸式发型。油麦菜很细,茼蒿很密,菠菜很浪,包菜很紧——它们自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,没有哀怨,全在郁郁葱葱地生长。我不想成为在冬天成熟的植物,冬天里的生长仿佛要费很大力气似的,仿佛是个假象。 不如一起怒吼,在夜里北风的蹂躏中咆哮,让它们,让风和寒冷嘲笑去吧。经受寒冷,不要怜悯,忍耐着,哪怕无缘无故的满腹深仇,都是好的。 神农架的冬天似乎就是这样,一个用冰雪和寒气制造的世界,在越来越远的群山间白着,一夜愁白了头发,犹如一个传奇老人,躲在高寒山区里,冥想着天地的大事,像另一个世纪的哲学家。 不能出去,屋内有火炉。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这是无可奈何的生活。在这样的时候,你会变得非常简单,掐一把水灵灵的蔬菜,切几片用新鲜猪肉腌制的腊肉,看它冒出的热气。当然还得要几个说话的人。冬天会让人的期待变得很琐碎很低级。人经过河边时,有野鸭惊飞起,它们是冬泳队员,无家可归,自得其乐。 我不会想很远,就像一只在火炉前打盹的猫,只做着眼前的梦。火炉让人想到回忆和老年,那些温暖但无力起死回生的日子。我喜欢在冬天里缩手缩脚地到处走动,风很干硬,站在雪山前和站在田野上都一样——不会赞美冬天残酷的美学——呆立和惊讶,是一种本能。 我在神农架的冬天里看到过猎狗在雪地里追逐一只野兔的壮丽画面,看到过雪团从树上突然砸下来,看到过崖上的冰瀑像垂下的万支剑刃。如果你不像狗对雪原上的猎物保持兴趣,冬天依然是灰暗颓伤的。当然,你也不想成为一只在冬天里与死神赛跑的小动物,在雪地上留下艰难觅食的拙劣足印。在离城市越来越近的平原上,没有封冻的河流会有近乎音乐般好听的流淌声,好像冬天远没有到来。水鸟依然像平时一样大喊大叫,但它们煽起的细浪如烟飘散,那却是要让大地发寒的。 这里,乡村的人与物却过着他们真正的冬天。我喜欢看他们的表情,远远望去像是冬眠的村庄,其实有着自己活惯了的生机。雾很大,地上一层霜。过一会儿,抬头一望,太阳出来了,哗哗地往上升扬,遭过霜打的油菜地像群鳞耀跃,吐着冬日的光芒——这真是奇迹——枯草闪闪发光,还有人在田中劳作。冬日的田翻耕后,露出了酥润的墒情,好像春天从土里拱出来了。一只喜鹊在油菜地里啄食虫子。冬天的太阳如果升起来,真是叮叮当当地响。地上青青的麦苗在摇晃,土里有了暖气,呼呼地往外冒。看呀,村里的狗在阳光下欢呼雀跃,鸡们则躲在草垛背风处晒太阳,畏畏缩缩地蹲着,守着自己刨出的窝。鸡中的公鸡耐不住寂寞,突然骚动且雄起,在太阳下乱跑,咯咯大叫,显得没心没肺的。狗冷冷地看着鸡的表演——有这样的小气候,世界多热闹。 没有谁想光灿灿的太阳,但这一天总是会到来。时间很慢,人心不急。有时候目光短浅一些会看到很多平时觉得没有用处的欢乐。冬天的痛苦浮在皮肤的表面,心中还有热肠。一切都控制不住。草色阑珊,诗书翻过,就跟随冬天而去,保不定把你送到灯盏花旁的又一季灵感里。(陈应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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